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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空下的忧思——何清涟新书读后记

韩晓萱

何清涟,女,1956年生,当过知识青年,复旦大学经济学硕士,深圳法制报记者,长
江读书奖读者著作奖得主,经济学家。

何清涟曾经在著名的走向未来丛书中出版有《人口:中国的悬剑》一书,当是十多年前的
事情,可惜未曾拜读,据她自己所言,此书中关于人口压力导致乾隆以来中国的种种社会
问题的观点,至今为她自己所坚持。《现代化的陷阱》畅销一时,在给她带来广泛声誉也
招致经济学界内的强烈争议。此书我未读完便放弃,原因是当时它出版已有一段时间,而
我以为书中所分析的中国1995年前的经济状况至那时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。然而,它
仍然是一本我衷心喜爱的书,理由如下:

第一,我敬爱具有道德承担的学者,我认为在当今中国一个拒绝或回避社会批判的学者不
配居于知识分子之列,而若利用话语权力帮助如此现实或既得利益者合理化则更为我所不
齿。在一个社会是否应该趋向正义、何谓社会正义这两个问题上本有公理存在,而如今这
公理却往往被人暧昧掩盖,以至于揭露它们成为需要勇气的事情,在这方面,何清涟令我
钦佩的程度堪与我最敬爱的学者戴锦华并列。

第二,她尖锐地指认了中国灰色现实下的肮脏真相。如今之中国是什么样的中国,是如春
节晚会上(居然)被评为最受观众喜爱的歌曲的题目那样“越来越好”,还是在成为为少
数人贪婪分切的蛋糕,而大多数人在日益被边缘化和贫困化(至少相对而言)中完全没有
诉说的渠道?已经进行了20多年的改革的结果是中国的彻底“拉丁美洲化”(腐败已经
成为公开的社会运转的润滑剂)和贫富差异的日益扩大(这方面的国际统计结果已经达到
用“贫富差距极大”来描述了)如果说改革的初衷“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”并无可指摘之
处,如今,人们看到的是,这种已经兑现的少数人的富裕往往是通过权钱交易、通过对社
会公共财富的掠夺来实现的,以致于改革初衷的下一句“先富带后富”已经沦落为一种无
耻的道德欺诈。而所谓改革所导致并面临的重重危机——社会矛盾的急剧积蓄,经济秩序
的堪堪崩溃,没有人承担责任,甚至没有人面对,在这方面,大众的知情权被剥夺了——
春节晚会每年说一次“越来越好”,国家统计局每个月说一次“越来越好”。也许我们不
相信越来越好,但我们没有证据,而何清涟说出了很不好,而且,她给出了经济学的证
据。

第三,何清涟使用的是通俗晓畅的文字。这一点绝非不重要,作为一个还算有心向学的
人,我曾经多次试图弄懂《读书》之类的杂志上那些讨论经济学的文章说的都是什么,最
终都沮丧地失败了,而何清涟给了我自信,使我确认,即使事关经济学,也完全可以出以
平易。而何清涟的平易,在一些人看来,是与不遵守“学科规训”联系在一起的,这种批
评可能包含着一种潜台词:你何清涟不过是个通俗读物作者。——就算通俗读物吧,至
少,她实现了一个本应最近地贴近现实的学科的任务之一:把它的研究成果普及于更多的
人。

然后,我怀着期待,得到了这本何清涟的最新著作,《我们仍然在仰望星空》。这本书仍
然具有上述三种特质,因而令我继续衷心喜爱,此外,它使我更多地看到了这位学者在与
现实环境的碰撞中的更广泛的思考。这些文章中的多数并非发表于专业刊物,而是在报纸
杂志,甚至还有一篇是在文学刊物上,而如果要为它们总结一个共同的主题,那就是:忧
愤。原谅我使用这样一个“严重”的词汇,我想盗用一句俄国话来说明这忧愤的现实必
要:“在俄罗斯谁能自由而快乐?”在今日中国,被排除在所有“圈子”——权力圈子,
财富圈子,话语圈子——之外的大多数人,会有牢骚,会沉默,会顺从,会幻想并自欺,
会麻木,会如蝼蚁般苟且求生,他们无力反抗或呼喊,而只能指望并庆幸自己不像另外一
些人那么倒楣——比如下岗、被拉到昌平挖沙、被警察或村长敲诈之类。他们也许不忧
愤,因为他们无力关注更广大的现实。而那些圈子中的人,谁会忧愤?他们是既得利益
者,是舔食着嘴边的奶油而更贪婪的人。在这里我说到了话语圈子,也许这个圈子中的人
所得不像权贵和富贵者们那么丰厚,然而,他们所获得的前两者的余唾已经足以令他们认
为有义务为现存秩序唱颂歌了。此外,在何清涟在一篇文章中列举了中国最富裕人群的组
成,除了演艺大腕、私营企业家等等之外,还有一群人,就是“部分著名经济学家”。他
们的巨额财富(据另外的人说,其巨额程度可以千万元计)从何而来,对于我这样的人是
个秘密,但肯定不是写作研究得来的吧?他们当然也不会忧愤。当然,也许由此会产生一
个推论,忧愤者只是愤怒于自己未能分肥,像何清涟自己当然也未脱这个嫌疑,然而也有
另外一个至少应该保留其可能性的推论:确实有一些人目睹当今中国之怪现状而不能自
安,而选择了忧愤的立场。这是清醒的声音,这是被各种圈子或漠视或嘲弄的声音,这是
在如此现实中冒着极大的被扭曲的风险的声音,然而,这也是穿透中国之铁幕,予人清凉
的振奋的声音。

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只能是政治知识分子,这是沙龙某文中引述的话,也许记忆不确,但
我以为然。我以为,如今的许多中国知识分子们做的是三件事情:一,坐而论道。这个道
是与当下现实无关的道,但却可能得到学术的名声与鼓励,比如来自国外的赞助,所以这
些人的感觉也不错;二,争论一些不知与当下现实有何关系的伪问题,比如“自由主义”
和“新左派”之争,很热闹,当然浅陋如我常常惶恐于他们说的中国话我为何不懂,但我
总怀疑这种争论中包藏某种阴谋,因为其中有些人尽管时时使用人民与正义的名义,却似
乎完全无视我们生活在怎样的政治制度之下。第三,为当权者建言献策。这是中国传统
“知识分子”(必须打个引号因为有人说诸葛亮也是知识分子)的传统出路:学成文武
艺,货与帝王家。其中的成功者也同样获得权力与金钱,足以傲之妻妾。至于他们维护并
努力修补的是什么样的制度,不在考虑之列。我们缺少的是第四种知识分子,是关怀现
实、崇尚正义、正视丑恶并坚信应当涤除丑恶的知识分子,是不参与任何阴谋的知识分
子。信念是他们的惟一标志,而被边缘化是他们可能付出的代价。而其实,所谓的知识分
子只能是这样的人,因为,关于知识分子,我至今确信的简洁有力的定义是:他们是社会
的良心。然而,在有太多的人在嘲弄良心的时候,也有太多的人把良心当成了遮掩丑陋的
脂粉,在这种情况下争论谁是真正的知识分子谁是社会的脊梁是徒劳的,我只能说,按我
自己的标准,谁明确指认这个现实对大多数人的侮辱与损害,我便授予他知识分子的荆
冠,何清涟即其一。

下面将进入我最力不从心的部分,即概述《我们仍然在仰望星空》中的主要观点。勉强写
在下面:

第一,关于中国过去20年的改革:任何一个国家的社会转型,都要完成三个层面的变
革,第一是政治制度的变革,第二是意识形态的变革,第三是财产所有权的变革。而中国
20年的改革只完成了财产所有权这个层面的变革的一半,也就是说出现了一个有产阶
级,而另两个层面的变革至今仍然是不可讨论的话题。至于已经完成的那半个变革,也是
通过一种扭曲的方式实现的,这种方式,何清涟命名为“权力市场化”或“寻租”,简单
地说,就是权钱交易,官员通过将政府部门垄断的社会资源与一部分人进行交易,而与他
们共同致富。当然,并不排除一些人在改革之初凭着机遇或勤劳也跻身于富有者之列,但
更多的富裕者是利用转型期的社会弊端才聚敛了不义之财。

第二、当前中国问题的根源:“源于制度的社会结构性腐败”已经成为不可治愈的顽症。
结果是政府无法对经济过程及其结果进行有效监督,而在市场经济的名义之下,实际的经
济形态却具有强烈的反市场特征。比如股市,比如投资、建设等等,都为反市场行为所把
持。结果是收益低下、恶性循环、危机重重。

第三,关于社会各阶层的分化及其矛盾:新的暴富阶层高高在上,而一个广泛的、温和的
中产阶级却并不存在,被排除在利益分配之外的绝大多数人如工人和农民则成为社会的边
缘群体,农村经济破产,工人特别是非国营企业中的工人忍受残酷的剥削,他们完全没有
利益诉求的管道,而由于教育费用的昂贵等问题,造成贫困的代际传递这一人群的边缘地
位更加绝望。

第四,关于社会秩序:与此同时,社会现实与意识形态之间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断裂,尽管
社会各阶层已经明显分化,贫富的巨大差距昭然在目,当权者却仍然无视这一现实,结果
是整个社会呈现碎片化与无序化的状态,大多数人,包括那些获得财富的人也缺乏安全
感。今日中国已经具备导致社会秩序崩溃的几个要素,包括黑色经济猖獗、大量流民(民
工、乞丐、娼妓)出现,社会各阶层摩擦剧烈等等。

第五,关于中国的前途: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,何清涟在这里止步于不可说不可说的制度
批判之前,而期待于社会领导阶层的自觉:你有肉吃,也要让别人喝汤,才能保证你的领
导地位。说穿了,她(只能)寄希望于一个“好人政府”的自觉。至于理想状态如何,她
说:“政治说穿了就是各种力量的博奕,社会现状就是各利益集团博弈的均衡点,良好的
政治就是让各利益集团的利益在现存社会格局中得到合理的体现。”

中国往何处去?何清涟说:“要解决中国问题,必须要有一场从思想到制度全方位变革的
全新的社会运动。”也许她已经说的足够明确了。然而,然而……难道这些人将注定忧愤
以终老?

读其文,想象其人,在何清涟文风的泼辣畅快之下有一颗骄傲甚至自负的心。她回忆自己
的知青生涯时说:“一些人忙于搅动阴沟中的污泥浊水,我则始终仰望遥远的星空。”仰
望星空者,志存高远,不入流俗。然而,在我看来,仰望遥远的星空的姿态,正与“诗意
地栖居(惭愧从未读过海德格尔,此处只略取字面意思)相映,都助人向更美好的生命之
境而去。人生短暂,如何度过,是一个令人惶恐的问题,在星空之下,一些这样的人是幸
福的。

此外,在这本书中,有两段话特别令我感慨,虽然它们与经济学关系不大。记录在下面:

自由主义经济学大师弗里德曼:“自由的人既不会问他的国家能为他做什么,也不会问他
能为他的国家做什么。他会问:‘我和我的同胞能通过政府做什么?’……其中最重要的
是:保护我们的自由。”

古罗马政治学家西塞罗:“一个人如果对自己出生以前的历史毫无所知的话,这个人就等
于没有长大。”

《我们仍然在仰望星空》,漓江出版社2001年1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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